荣国府那场席卷一切的抄家风暴,距今已过去数载光阴。
昔日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敕造荣国公府。
如今朱漆剥落,铜环锈蚀,高大的门楼在岁月风霜中透出无尽的落寞与凄凉。
只有几个念旧的老仆,拿着微薄的例钱,守着这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深深庭院。
偶尔打扫一下积尘,维系着这昔日豪门最后的一丝体面,提醒着路人这里曾有过怎样的煊赫。
贾府男丁的命运早已尘埃落定。
主犯如贾赦、贾政等,早在当年便被明正典刑。
其余子弟,或圈禁,或贬为庶民,树倒猢狲散。
那“白玉为堂金作马”的繁华,那“钟鸣鼎食”的奢靡,都如同昨夜的一场迷梦,醒来只剩彻骨寒凉。
在一个北风怒号、大雪纷飞的隆冬黄昏。
京城南郊一座荒僻无名的小山脚下,几间简陋低矮的茅草屋在肆虐的风雪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天地之威所吞噬。
这里,便是贾宝玉与他仅剩的、死生相随的丫鬟麝月,最后的容身之所。
当年,他因“包揽词讼、交通外官”等罪名被革去功名,贬为庶民。
若非秦易看在黛玉、探春的情分上,暗中授意留其性命。
他早已随着贾赦、贾政等人一同赴了黄泉。
昔日怡红院里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宝二爷,如今落得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在这荒村野地,依靠变卖昔日随身小物和麝月做些针线活计勉强糊口。
茅屋内,四壁透风,寒气逼人。
一个破旧的炭盆里,几块劣质的炭火有气无力地燃烧着,散发出微弱的暖意和呛人的烟气,勉强对抗着屋外无孔不入的严寒。
宝玉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打了数个补丁的破旧棉袍,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
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昔日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两潭死水般的空洞与麻木。
他手中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那块自落草时便衔在口中的“通灵宝玉”。
玉石依旧温润莹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却再也映照不出他眼中曾有过的半点光彩,反而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嘲讽。
“二爷,您好歹喝口热粥吧,暖暖身子。”
麝月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米粥。
她走到炕边,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担忧。
岁月的风霜和生活的艰辛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
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
但那双看向宝玉的眼睛里,依旧盛满了数年如一日的温柔与至死不渝的忠诚。
宝玉恍若未闻,他的魂魄仿佛早已脱离了这具饱受困顿的躯壳。
他只是痴痴地、怔怔地望着那扇不断被风雪拍打、咯吱作响的破旧木窗。
目光似乎穿透了窗纸,投向了外面那一片混沌、肃杀的白。他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梦呓般的喃喃自语。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真干净啊老祖宗、老爷、太太她们她们都散了,都走了到头来,谁也护不住,什么都留不下林妹妹,宝姐姐,三妹妹她们如今都在那九重宫阙之内,富贵已极,权势熏天,怕是怕是早已忘了这红尘俗世里,还有我这么个百无一用、苟延残喘的废人了吧”
断续的消息,如同破碎的镜片,偶尔也会透过这荒村的闭塞,传入他的耳中。
他知道黛玉已被册封为超品皇贵妃,与皇帝同尊,母仪天下;他知道探春晋封贵妃,协理朝政,手握重权。
似乎所有曾与他生命紧密交织、他曾倾心爱慕或视为知己的女子。
在离开他、或者说,在他被家族抛弃之后,都驶向了各自风光无限的人生航道。
唯有他,从云端直坠泥淖,从繁华的核心被放逐至世界的边缘。
在这漫天风雪之中,独自咀嚼着无尽的悔恨、失落与那早已将他吞噬的虚无。
他曾笃信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他曾沉醉其间的风月诗酒、富贵闲散。
他曾执着追求的“情”之极致与纯粹,在家族倾覆、皇权更迭、世事骤变的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且可笑。
他厌恶科举,鄙夷仕途经济,最终却连保护身边最亲近之人的能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或离散,或凋零。
“我究竟为何而来?这劳什子又究竟所为何事?”
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手中那块冰冷的美玉。
只觉得那上面清晰篆刻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是命运对他开的最大的、最残酷的玩笑。
这玉没能带给他永恒,反而像是将他与那个已然崩塌的旧梦捆绑在一起的枷锁。
屋外的风雪愈发狂虐,如同无数冤魂在嘶吼。
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
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被凛冽的寒气无情地吞噬、驱散。
彻骨的冰冷,从四面八方涌来,浸透了他破旧的棉袍,深入骨髓。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紫禁城,长春宫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幽香。
黛玉身着一袭月白色的软缎常服,外罩一件银狐皮里子的比甲。
正坐在临窗的暖炕上,就着明亮的琉璃宫灯,专注地为秦易缝制一件家常便服的衣领,针脚细密匀净。
窗外大雪纷飞,将庭院中的松竹点缀得如同玉琢。
她偶尔抬起眼帘,望向那一片银装素裹,清澈的眸子里会闪过一丝极快、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关于宝玉近况的零星消息,她并非一无所知。
那个曾经在她少女心扉中占据过最重要位置的表哥,那个与她共读《西厢》、互诉衷肠的知己,如今潦倒落魄,挣扎于生死边缘。
她心中并无太多波澜,没有刻骨的恨意,也无往昔的缠绵眷恋。
只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穿越了时光与世事的轻叹。
她感激秦易当初的网开一面,留其性命。
她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之路要走,有自己种下的因果需要去偿还。
她如今的心,早已被另一个更加广阔、更加厚重、充满了责任与理想的世界所完全占据。
那里有需要她辅佐的君王,有需要她照料的宫闱,更有他们共同立志开创的千秋盛世。
而在御书房值房内,探春正与几位新任的年轻干吏商讨着一份关于核查边镇军屯粮储的章程。
偶尔歇息饮茶时,她从内侍口中听到关于那荒村茅屋的消息。
她只是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沉默了片刻。
那双锐利明澈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随即,她便放下茶杯,更加专注地投入到眼前的政务之中,眉头微蹙,分析着其中的利害关键。
那个曾经需要她时时操心、怒其不争又哀其不幸的二哥,那个代表着贾府过往腐朽与无能的符号,早已在她致力于“立一番事业”的宏大人生志向中渐行渐远,最终淡化为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背景。
她的人生目标,是辅佐明君,澄清玉宇,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格局。
个人的那点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洪流与肩负的沉重责任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这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风雪,肆无忌惮地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
当风停雪住,天色放晴,官府差役奉命巡查各处,以防灾民冻毙时。
才在那座几乎被积雪掩埋的山脚茅屋中,发现了依偎在土炕一角、早已冻僵、形同雕塑的宝玉与麝月。
宝玉的手中,依旧死死地、紧紧地攥着那块“通灵宝玉”,指节因为僵硬而无法掰开。
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安详。
仿佛所有的痛苦、迷茫与挣扎,都在这极致的严寒中归于寂灭。
他终于回归了一直潜藏在内心深处所向往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混沌太初之境。
消息几经周转,传入九重深宫。
秦易正在批阅奏章,闻报后,执朱笔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他沉默良久,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最终,只是对随侍的秉笔太监淡淡道了一句。
“按庶民之礼,寻个地方,妥善安葬了吧。至于那块玉既是他至死不离之物,便随他一同去吧。”
没有追封,没有赦免,没有额外的怜悯,也没有任何的贬斥。
就这样,以一种最平淡、最悄无声息的方式,了结了这一切。
贾宝玉这个名字,连同他所痴迷、所代表的那场繁华旖旎却终究虚妄的旧梦。
最终被彻底埋葬在了那场覆盖天地、冰冷彻骨的白茫茫大雪之下,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