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府衙门口,便见一名身着红袍、挎着绣春刀的男子快步走上前来,动作利落至极地跪倒在地行大礼。
那姿态比起先前的丁魁楚,多了几分大开大合的英气,更添了几分实心实意的躬敬。
只是这礼数行得未免有些夸张,让朱由榔不由得暗自失笑。
“臣马吉翔,拜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安康!”
这人是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在永历朝也算顶顶大名。
此人向来是见风使舵之辈,谁势强便向谁献媚,毫无节操可言,能力更是平庸。
永历后期更是作乱朝堂,也成了个大大的权奸。
朱由榔便轻声回道:“马卿,朕安。”
马吉翔仿佛得了天大恩宠,满脸感激涕零。
他一边引着皇帝往外走,一边躬身问道:“陛下,是否先去苏总兵营中?毕竟是元辅的人,陛下先见他,方显对元辅的敬重。”
朱由榔瞥了他一眼,心中暗忖,这倒真是个会攀高枝的,谁势头盛就往谁跟前凑。
对朱由榔而言,这未必是坏事,只是此刻他仍需好好提防着马吉翔。
“勿要这般劳烦苏总兵了,便等到巡视快完的时候,再召他来,朕正好跟他一起用个饭,也好显示朕对元辅重视之意不是?”
马吉翔听到这里,便马上开口道“臣这就差人给苏总兵递个信,让他提前备好,免得误了陛下的时辰。”
反正他现在已经在皇帝面前替丁魁楚分说了,想必已经足够让那位首辅大人知晓了。
此时朱由榔已换上了寻常衣物,只是这寻常衣衫,瞧着竟比昨日那件粗制黄袍还要华丽几分。
随行的还有近侍禁卫,一路护驾左右。
即便如今朝廷简陋至此,国家已陷入存亡危机,可他这位皇帝出门,依旧要三方协同安排。
朱由榔心中不由得暗叹,这狗皇帝,当得倒真爽。
一出衙门,上了车架,坐在车里的朱由榔掀开了帘子。
明末的时代风貌,才算真正铺展开在他眼前。
但仅仅这一眼望去的景象,已足够让朱由榔心头震颤。
即便是肇庆城中的百姓,也个个面有菜色,生活的艰辛不言而喻。
他打眼便看见街角一个小孩,正攥着张光饼啃得卖力。
若是寻常的饼也就罢了,可隔着几十步远,他竟能看清那光饼上泛着的霉点,青黑一片。
可那孩子还是努力的狠狠咬下一口,连残渣都要拢起来吃掉。
要知道这东西放久了,可不比石头软和。
再抬眼扫视,街上行走的行人,衣衫上几乎都打着补丁,两颊凹陷,多半带着营养不良的憔瘁。
这景象让他不由得想起前几日在昆明街头闲逛的模样,刚刚还微扬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
肇庆已是这般光景,那扬州、嘉定,还有已被战火摧残了多年的陕西,又该是何等惨状?
街边的百姓见这般仪仗路过,纷纷只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肇庆官衙平日里常有大员进出,百姓们早已习惯。
更何况,便是多望两眼又能如何?
能多挣半块窝头吗?
想必是不能的。
不过待车架备好,将要动身之时,马吉翔还是再次掀开帘子,躬身问道:“陛下,此行是先去左都督平虏将军吴万雄营中,还是先去浔梧总兵李明忠处?”
朱由榔坐在车架上,瞥了马吉翔一眼,开口说道:“马卿,两处都去。朕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可不想这么早便回去。”
言语之间,带着几分嬉笑。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笑。
马吉翔听他这般说,倒也没多想,当即吩咐人起驾。
此次出行,朱由榔打算见吴万雄、李明忠二人。
如今肇庆城中兵力薄弱,拢共不过三标军马。
吴万雄所部,多为卫所兵与义勇,火器、甲胄储备不算少,战斗力尚可,约有三四千人,守城足矣。
李明忠麾下则是三千多广西狼兵,甲胄稀缺,兵器多为狼筅、钩爪之类,却善长山地作战,将士们打起仗来悍勇异常。
至于苏聘,朱由榔本记不住这号人物,若不是是李成栋的评语太过深刻:“丁魁楚所恃者,惟此千人耳,然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估计都记不住丁魁楚手下还有那点兵马。
苏聘手下的千馀军马,算是丁魁楚的私兵,其中虽有不少曾在北方与鞑子实战过的老兵,战斗力却已十分堪忧。
除此之外,浔州还有陈邦傅的近万兵马。
但是这个人,是决无可能拉过来的,不止因为他跟丁魁楚的关系。
更因为他的野心极大,绝不可能听从朱由榔的命令。
桂林还有焦琏部在,这个倒是真真可用的,毕竟焦琏和朱由榔关系匪浅。
崇祯十六年,张献忠破永州,抓住了永历帝。
焦琏亲自带兵救出他,因为永历帝不会骑马,他亲自背着永历帝走了一里多路,逃出生天。
立下这般救驾大功,两人关系自然深厚。
而且焦琏英勇善战,堪称永历朝数得着的猛将,只要能与瞿式耜谈妥,拉拢焦琏便不成问题。
其实朱由榔很急。
非常急!
这也是为什么他即便冒险也要做这个事情。
若他记忆无误,昨日是十一月十八日,正是永历帝登基的第一天。
而再过八日,兵部侍郎林佳鼎便会率领一万多大军直扑绍武政权。
结果在三水遭遇惨败,林佳鼎战死,手中为数不多的精锐士卒一朝丧尽。
十二月四日,林佳鼎兵败的消息传来,永历帝便在王坤与丁魁楚的撺掇下,再次仓皇逃往广西。
从登基到仓皇出逃,不过短短十六日。
暂且不论出逃的对错——毕竟如今朱由榔便是永历帝。
单说登基仅八日,便贸然派出一万多大军讨伐同宗,此事本就荒唐至极。
即便朱由榔再不谙兵事,也深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
大军征伐,后勤保障至关重要,短短八日怎能做好万全准备?
准备不足、指挥混乱、朝局动荡,这般情况下,败亡早已注定。
朱由榔跟着马车一路向外驶去。
永历朝廷穷到这般地步,自然不可能有御辇之类的规制,饶是这辆稍显华丽的马车,也颠簸得他浑身不适。
但比车马劳顿更让他揪心的,是沿途的景象。
还不如肇庆城里呢!
连象样的砖路都没有,马车驶过扬起的灰尘呛得他鼻痒难忍。
他频频掀开帘子张望,入目尽是满目疮痍。
虽说够不上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可那片凋敝的景象仍让他心惊。
一股沉重的死气,让朱由榔心情越发沉重。
刚刚计划初步成功的喜悦早就无影无踪。
只是看着自己的侍从们,却是早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