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郢从身后掏出一根竹简,随手用毛笔写了几个字,然后抬起头,对陈朴说到:“你既然说是你一人之过,那便说不得,按律,当杖三十,除去军籍。”
陈朴也是硬气,随口答道:“在哪打?”
这边李宽听闻此言,却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略一思索,等陈朴说完,何郢正僵住的时机,便插手行了一个礼,恭躬敬敬的对何郢说到:“何屯长,这中间恐怕有些许误会。不知可否容在下如实禀告?”
何郢本也没打算将这事按律处置,把几人喊出军帐,也是为了看看是否有人受伤。军中本就是青年聚集之地,又都是新兵来的,言语冲突甚至发展到肢体冲突本就难以避免。
只要人都好好的,警告几句也就完事了。所以并没有真正的想杖责陈朴。正好李宽这么一说,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于是便板着脸,故作不满的说到:“有话就说,哪来那么多废话?”
李宽也不以为意,只是又一次叉手行礼后,说到:“方才我和陈朴兄弟并未斗殴,只是初见面后,年轻气盛,起了较量一番的心思,军帐中其他几位兄弟均可作证,我二人既未言语冲撞,也未挥拳互殴。”
何郢听闻此言,正合心意,于是也不再纠缠,只是转头对老石说到:“石火,既是如此便不再追究了,但是你御下不严,军帐中是切磋技艺的地方吗?这陈朴态度恶劣,就罚他在此地站桩,天黑后方可休息。”说完后,右手一挥,带着一队军士便扬长而去。
石火在他身后连连答是,待这队军士走远之后,才转过头来,对李宽等人说到:“陈朴这孩子,虽说性情刚烈,但是心肠却不坏,你们如能相处一段时日,便知道,这人其实挺好。”
接着又转头对陈朴说到:“我说你这孩子,脑子咋有时候犯轴呢?遇事想要前进一步,得先后退一步,这道理你懂不懂?别啥事都想着顶上去,你路还长着呢,得有进退。你站在这,好好想想吧?”
说完就挥手散了众人,自己回军帐中去了。李宽等人也回到军帐之中,只剩下陈朴一人还站在军帐之外。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晚饭吃的也早。天色将暗之际,老石便喊他们几人,除了陈朴还在站着之外,一伙人排着队,向着炊烟冒出的方向走去。临行前,李宽回头看了眼陈朴,却不小心看见他喉头涌动,正悄悄的往肚子里咽口水呢。
一路上石火不停地说,今天是新兵们第一天报道,伙食定然不错,你们几个可以享口福了。结果几人排了很久的队,到的大灶之前,才知道,今晚的晚饭是羊汤泡饼。
每人分得一碗油脂稀薄的羊汤,汤面上的野葱倒是撒的满满一层,可惜汤里一人也才分得一块指头大小的羊肉,胡饼一人两个,倒是勉强够吃了。
几个年轻人都饿了,也不计较什么,在老石的带领下,走到一块空地上,围城一圈,席地而坐,连汤带饼,没几下就囫囵吞下去了。
羊汤虽然稀薄,但是终究是烫嘴的一大碗肉汤,和着两个胡饼,吃完之后,几人额头上都冒出了毛毛汗,身心皆十分畅快。但是老石只吃了一个胡饼便不吃了,剩下一个塞进怀里,馀梦安也悄悄的塞了一个。
几人吃完之后,收拾了碗筷,老石又给火头管事的说明了情况,又要了两个已经冷却的胡饼也一并塞进怀里。这才带着大家往军帐处走去。
一路上听他自己介绍,他本是汉中的地方军,前几天因为支持长安才到了这里,又因为要组建新军,所以他跟老朱等几个,才又被抽到这里,成了新军的基干。
原来他在汉中,已是十多年的老兵了,但是最近这些年,几乎连刀都没碰过了。脱下这身军装,跟普通百姓也几乎没啥差别了。
等到得军帐前,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老石径直走向陈朴,还隔着老远就喊道:“陈小军爷,天黑了,罚站到点了。”陈朴虽然耿直,但也不是傻,听老石这么一喊,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嘴里还嚷嚷着:“饿死我了,饿死我了,还有吃的吗?”
这时石火正好走到他的身边,从怀里掏出三个胡饼,还带着他的体温,一股脑的塞到陈朴手中,边塞,边说到:“饿坏了吧,慢点吃,别噎着,我给你倒点水去。”
等老石拿着竹筒过来,陈朴早已经把三张胡饼送进了肚子里,正被噎得喘不上气,脸色都泛白了。见竹筒便一把从老石手中夺过来,两口冷水下肚,脸色才缓和下来。
他一边把竹筒还给老石,一边揉着肚子,对老石说到:“我们老家装水,都用羊尿泡,你们那边却是用竹子,有趣。除了背着不方便,这竹筒泡过的水,喝起来却有一丝甜味。”
老石轻轻的拍了拍陈朴的肩膀,慢声细语的说到:“冬日里风硬,吃好了便进去吧,跟大家伙好好地。日后上了战场,便都是袍泽,不是别人救了你的命,就是你要去救别人的命,一场仗下来,还活着的,都是亲兄弟了。”
陈朴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点头说道:“晓得啦,俺吃饱了就睡觉,不惹事了。”说完见老石拿起地上的竹筒转身要走,却又一把拉住老石,贱兮兮的问到:“没了?”
老石早就熟知他这套把戏,拍了拍胸口,说到:“没了。”
陈朴不死心,又问了一遍:“真没了?”
老石有些急眼,原地跳了跳,说到:“真没了呀。”
陈朴嘿嘿笑了笑,“哦”了一声,便起身走进军帐之中。老石在他身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也走回军帐了。
陈朴走进军帐,借着昏黄的油灯光照,打量了一番众人,冲着李宽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便自顾自的走到自己的草榻旁,脱下鞋子,将卷在草榻上的被子略微抖了一抖,钻进去就打算睡觉了。
但是他刚吃完,加之天色尚早,他又怎么睡得着?耳边只听得李蔡在和马原两人聊天,馀梦安在擦拭自己的宝剑。他也是年轻人,本打算搭句话,也聊上几句,但是一方面不好意思,另一方面,因为人不熟,也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就在他翻来复去睡不着的时候,馀梦安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小心的对他问到:“陈大哥?我们是不是吵到你了?”他这一句话,问得军帐内顿时鸦雀无声。
李蔡和马原担心他又暴躁起来,李宽本也没有说话,馀梦安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陈朴翻身坐了起来,许是头皮有些痒,又或许是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李蔡脑子活络,看出来陈朴并无恶意,便试着对陈朴说到:“陈大哥,听你说你是北地郡人?”
陈朴正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好听到一个他能回答的问题,于是便说到:“是,我老家是北地郡城义渠的。”李蔡又接着问到:“那你咋比我们来的早呢?而且你怎么是一个人?跟你一起投军的伙伴们都到哪里去了?”
陈朴脑瓜子虽然不笨,但是到底不是灵俐之人。李蔡的问题也恰好就是他最难以与人言说的心伤之处。所以他听闻李蔡的询问之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道浓眉紧紧锁在一起,脸庞也不再面对众人,而是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双脚。两只壮实的骼膊环在膝盖前面,两只大手十指紧扣,不言不语。
李宽见状,心知他定有难言之隐,于是便出言相劝:“陈朴兄弟,大家既然都分到了一起,往后上战场和匈奴人较量,免不了有互相扶持的地方。你看我这位兄弟,刚才口无遮拦,言语之中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别往心里去才是。”
李蔡也赶忙连连道歉,这下反倒是陈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了。他抿了抿嘴唇,重新抬起头来看着军帐中的众人。从目光中,他能体味到一种单纯的关切,也感受到了同袍之间无私的情谊。
从这一刻起,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眼前这几个人,既陌生又熟悉。但是长期以来缺乏情感表达的生活经历,又让他不知道如何正确表述出自己的情感。这让他又情不自禁的有些焦躁。
细心的馀梦安似乎体会到了他这种焦虑的状态,于是恰到好处的将怀中藏起来的那块胡饼掏了出来。虽说是一块又凉又硬的胡饼,但是在军帐中却不知为何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不管是吃到半饱的陈朴,还是已经吃饱的马原,在阵阵麦香的诱惑下,都下意识的咽下了口水。
馀梦安郑重其事的将胡饼放在面前的被单上,借着昏黄的灯光,有条不紊的将“安良”刀抽出来,精准的将胡饼一分为四。陈朴见状,以为他没将自己算进去,心中一时激愤,想将胡饼一把抢过来,尽数占为己有。但是强烈的自尊又将他的欲望死死的压住。
经历过白天的这些事,他已经失去了在袍泽之间树立威望的兴趣。于是他有些不忿的将头偏过去,双眼不再看那块诱人的胡饼,闭上眼睛努力想让自己去想些其他的事情。
但是饥饿的感觉却越发强烈,甚至让陈朴产生了一种胡饼已经出现在嘴边的幻觉。但是他突然感觉有些异样,猛地睁开眼睛,却真的看到馀梦安将一份胡饼递到他面前。虽然没在嘴边,但是真的距离嘴角很近。
陈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但是他又能真真实实的感受到胡饼带来的欲望冲击就在面前。陈朴内心在不断催促他赶紧接过胡饼,但是他的理智却在此时不知好歹的及时出现,促使他提出了第一个问题:“只有四块?”
馀梦安微微咧了咧嘴,算是笑了一下,然后轻声细语的说到:“我刚才已经吃饱了,多出一块饼子吃不下,你快吃别浪费了。”说完就将胡饼放在他的被子上,转身爬回自己的草塌上,然后又将其馀三块胡饼分给其他三人。李蔡并不客气,接过胡饼便咬下一大块,在嘴里不住的咀嚼,满足的表情溢于言表。但是因为太干,却嚼了好久都没能咽下。
马元起初见只有四块,便打定主意自己不要了。因为他实际上并不饿,但是馋。正在长身体的年纪,他又不象李蔡等人,从小没有因为食物的问题伤过脑筋。他经历过缺吃少穿的岁月,所以也有一套行之有效抵御馋虫的法子。
另外还有一点在他的心底也能左右他的选择,就是他并没有主动融入这个群体的强烈欲望,这一点和陈朴恰恰相反。他甚至已经打算在明天以后,便偷偷的找老石,想换到其他队伍中去。
而马原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动因,是因为他的内心正在被自尊和自卑紧紧搅住,综合产生的感觉却让他觉得疏离和不适。他自认为自己很普通,与身边三位陇西大户人家的孩子差距太大,而陈朴天赋异禀,也让他产生敬畏。
这种心理作用让马原在这个军帐中,其实并不舒服。他唯一只对健谈的李蔡抱有好感,但是又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也很大,所以并没有产生进一步深交的想法。
结果当馀梦安把胡饼递给他的时候,他果断的拒绝了。这既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也是发自心底的将自己排除在外的自卑感使然。但是一向少言寡语的李宽却意外的发话:“马原兄弟,实在不必见外,吃饱了才不想家。”
本就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做出拒绝举动的马原,在这句平平无奇的劝慰之下,当即缴械投降,连连道谢,双手接下了一份胡饼。
馀梦安这时看向李宽,而此时还在有些懊恼自己没能坚持立场的马原,意外的发现馀梦安看向李宽的眼神竟有些不同。馀梦安无论是看陈朴或者自己,都多少带着点谨慎。但是看向李宽的眼神,却是最放松的,仿佛看到了自己最信任的人。
李宽接过那份胡饼,却双手用力一撇,将胡饼一分为二,顺手便将较小的那块抛给馀梦安,馀梦安就象早有准备一样,轻轻松松的接住,立即在饼尖处咬了一口。然后就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似乎感染了其他所有人,大家也都笑了起来。
陈朴笑得最为吃力,因为他的嘴里含着一整块胡饼。马原笑得最为轻松,因为他有种被接纳,或者主动融入的感觉,这让他心理压力小了许多。
李蔡笑得最畅快,一方面是吃得舒心,另一方面则是他能敏锐的感觉到军帐中的气氛又融洽了许多。而李宽和馀梦安笑得最自然,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应当开心的吃,也应当开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