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馆主脸上的笑容,像是焊在脸上的一张面具,和蔼,亲切,却透不进半点光。
“顺利就好,顺利就好。”他连连点头,浑浊的眼珠在萧辰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在萧辰那双沾了些许泥土的鞋子上,“看来路上颇为辛苦,赶紧去洗漱一下,我让厨房给你留了饭菜。”
“多谢馆主。”
萧辰躬了躬身,姿态恭敬,脸上带着任务完成后的疲惫。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向后院自己那间简陋的杂役房。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脸上所有疲惫和恭顺的神情,都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湖面。
他没有立刻洗漱,而是站在原地,闭上眼睛。
院子里,孙老馆主收回目光,慢悠悠地踱步回了躺椅,重新躺下,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寻常关心。
但萧辰的耳朵里,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躺椅发出的、一声极轻微的嘎吱声。
那是老人调整了一个更舒服、更利于观察的姿势。
萧辰的心跳、呼吸、血液流速,在这一刻都调整到了一个绝对平稳的频率。
他知道,从他踏进这个院子的那一刻起,一场无声的较量,就己经开始了。
他就像一个最精密的演员,控制着自己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反应,开始扮演一个刚刚从生死线上回来、心神俱疲的特工。
他洗漱,换衣,然后去了厨房。
饭菜很简单,一碗白饭,一碟青菜,一碗蛋花汤,还温着。
萧辰端着饭菜,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走到了院子里,在孙老馆主不远处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
“馆主,还没歇着?”他一边扒拉着米饭,一边随意地问道。
“老了,睡不着。”孙老馆主眯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
“这次任务,陈副站长可是把宝都押你身上了。蓝玫瑰那丫头,性子急,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来了。
萧辰咀嚼的动作慢了半拍,然后咽下嘴里的饭,回答道:“没有。蓝组长很专业,我们配合得很好。”
“哦?”孙老馆主像是来了点兴趣,身体微微侧了侧。
“听说日本人和76号的人,跟疯狗一样,把整个上海都翻过来了,你们是怎么出去的?”
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杀招。
他想知道细节,任何一个细节的错漏,都可能暴露萧辰的底牌。
萧辰放下碗筷,脸上露出几分后怕和庆幸交织的神情,这是任何一个劫后余生的人,都会有的正常反应。
“还是得亏了陈副站长的计策,我们那支假的陆路商队,动静搞得太大了,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我们走水路的时候,虽然也遇到了盘查,但都以为我们是普通渔民,问了几句就放行了。”
他将一切功劳,都推给了陈百川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他没有提76号的内线渔火。
更没有提那场惨烈的公路追杀,和自己单人断后,猎杀二十名日军的事情。
他说得越简单,越符合一个普通特工的认知,就越真实。
因为在他的角色设定里,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渔火这条线。
孙老馆主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萧辰说完,他才慢悠悠地嗯了一声,点评道。
“陈百川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就是鬼点子多。不过,能把梅博士那样的人物,从土肥原的眼皮子底下送出去,你也是头功。”
他像是随口夸赞,但萧辰却听出了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土肥原。
他在试探自己,知不知道这次对手的真正身份。
“土肥原?”萧辰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馆主,您是说那个日本特高课的土肥原贤二?”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
孙老馆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微光,随即又被那病态的慵懒所掩盖。
“嗯,我也是听陈百川提了一嘴。”他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行了,吃饭吧。吃完早点休息,看你这趟累得不轻。”
说完,他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像是真的睡着了。
萧辰低头,继续吃饭。
一碗饭,很快见底。他收拾好碗筷,对躺椅上的老人躬了躬身,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知道,第一回合的试探,他安全过关了。
但他也知道,真正的考验,在夜里。
夜深人静。
萧辰没有睡,他盘膝坐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悠长。
【极限突破】带来的超凡感官,让他对周围的环境洞察入微。
他能听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一只夜虫振动翅膀的声音。他能听到隔壁房间,孙老馆主那平稳得有些过分的呼吸声。
一切,都和过去的十七天,没有任何不同。
但萧辰知道,暴风雨,正在酝酿。
大约在凌晨两点,夜最深,人最困的时候。
一丝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异样,传入了萧辰的鼻腔。
无色,无味。
换做任何一个顶级的特工,都无法察觉。
但萧辰的身体,却在闻到这丝气体的瞬间,发出了警报。
是迷香,一种通过燃烧特制香料产生,能麻痹中枢神经的药物。
它正从门板的缝隙,窗户的缝隙,一丝一缕地渗入这个狭小的房间。
萧辰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但随即,他便以强大的意志,强行让自己的身体保持放松。
他没有立刻屏住呼吸。
他反而像是被呛到一样,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这是人吸入异物后的本能反应。
紧接着,他开始以内息封闭自己的心脉和大脑,同时,却放任一小部分迷香进入自己的肺部。
他要让自己表现萧辰能感受到那指尖上,常年练拳留下的粗糙老茧。
就在那两根手指,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刹那。
倒在床上的萧辰,忽然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将后背留给了孙老。
同时,他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梦话。
“娘我好累”
声音不大,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一丝委屈,像极了一个在外奔波劳累的孩子,在梦中向母亲撒娇。
探向他脖子的那只手,在距离他后颈不到半寸的地方,僵住了。
孙老的身体,也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萧辰的后背,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审视与猜疑。
他在演戏吗?
还是,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黑暗中,时间仿佛凝固。
良久。
孙老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没有再做任何试探。
他深深地看了萧辰的背影一眼,然后,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滑出了房间,并将房门轻轻地带上。
脚步声远去,最后消失。
床上,原本昏睡的萧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知道,自己又赌赢了。
孙老这条老狗,足够谨慎,也足够多疑。在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之前,他不会轻易动手。
因为土肥原贤二要的,是一个活着的阎王。
而今晚,只是开胃菜。
萧辰缓缓坐起身,看向窗外。
东方的天际,己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