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都督府,卢靖接到了陈平汇总来的各方情报。
“蒙古科尔沁、土默特等部均有异动,小股骑兵出现在我边境百里之外,似在观望。
皇太极的使者确实在草原上活动频繁。”
陈平指着地图上的标记,“不过,暂时未见大规模集结南下的迹象。
巴特尔等人,还在待价而沽。”
卢靖冷哼一声:“墙头之草,随风而倒。
不必过分理会,但也需加强边境巡哨,示之以威。
命令边境守军,若遇蒙古游骑越界挑衅,不必请示,坚决打击!
但要控制规模,勿使其找到大举南下的借口。”
“明白。”
陈平点头,“另外,我们派往盛京方向的细作传回消息,皇太极正在疯狂征调各部族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加固盛京城防。
并在萨尔浒地区增设了数座营垒,囤积粮草。
看样子,是打算据险死守,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
卢靖眼中寒光一闪,“他拖不起,我们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走到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萨尔浒的位置:
“传令江志,其部携带第一批三百具破虏弩,即日开拔,前出至预定位置,构筑防线,做出正面强攻萨尔浒的姿态!”
“传令李大宝,中军三卫及抽调的精骑,加快准备,五日后,秘密向侧翼机动!”
“传令南雯月,加强幽州至前线驿道的安全,确保粮道畅通,同时派出更多斥候,深入女真境内,尤其是黑松林一带,务必摸清敌军伏兵布置!”
“再令”
卢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决绝,“将我军获得‘破虏弩’,并即将对女真发动总攻,犁庭扫穴的消息,通过一切渠道,散播出去!
特别是,要让盛京城里的皇太极知道!”
陈平微微一惊:“卢帅,这是要打草惊蛇?”
“不错!”
卢靖沉声道,“就是要惊他这条蛇!不仅要惊,还要让他感到窒息的压力!
皇太极收缩防守,是想以空间换时间,等待变量。
我们偏不给他这个机会!我要让他知道,他倚仗的险隘,在破虏弩面前形同虚设!
他期待的草原援兵,在我大干兵锋之下不敢妄动!
他固守的盛京,已是瓮中之鳖!”
“我要逼他,逼他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要么出来与我决战,要么……就在绝望中看着自己的根基被一点点拔除!”
一道道军令从都督府发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
幽州这台战争机器,终于结束了最后的准备阶段,开始了它的致命进逼。
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了辽东大地,并向女真的心脏。
盛京,沉沉压去。
军营中的气氛,在开拔前的最后几日,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松弛。
许是上官们也知大战在即,弦绷得太紧易断,除了必要的操练和岗哨,对士兵们的管束宽松了许多。
这日傍晚,用过晚饭后,并未象往常一样立刻催促熄灯休息。
校场一角,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
几个幽州本地出身的士兵扯着嗓子唱起了苍凉的边塞民歌,歌声粗犷,带着对故土和亲人的眷恋。
渐渐地,附和的人多了起来,不同口音的调子混杂在一起,虽不齐整,却别有一番撼人心魄的力量。
王栓子蹲在人群外围,听着那陌生的曲调,心里头沉甸甸的,又有些暖烘烘的。
他想起了老家村头那棵大槐树,想起了爹娘和年幼的弟妹。
“想家了?”
张瘸子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挨着他坐下,手里竟拎着个小酒囊,自己灌了一口,又递到王栓子面前:
“来一口?驱驱寒气。”
王栓子尤豫了一下,接过酒囊,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呛得他直咳嗽,脸上顿时烧了起来,引得张瘸子哈哈大笑。
“慢点慢点,这可是好东西,幽州城里‘十里香’的烧刀子,烈着呢!”
张瘸子夺回酒囊,宝贝似的揣回怀里。
“什长,你……不怕吗?”
王栓子借着酒意,问出了心底一直盘旋的问题。
张瘸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城墙和更远处漆黑的夜空,沉默了片刻,才道:
“怕,怎么不怕?
第一次上阵,尿了裤子,被伍长好一顿揍。”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
“可怕有啥用?
咱们身后就是幽州,就是河北,再往后,就是你们老家。
咱们退了,怂了,那些女真鞑子的铁蹄就要踏过去。
到时候,遭殃的就是咱们的爹娘,婆姨,娃崽。”
他拍了拍王栓子的肩膀,力道依旧很大:
“栓子,记住喽,打仗的时候,别想那么多。
就跟紧我,听鼓声,看令旗,叫你冲就冲,叫你刺就刺。
把你平日里练的都使出来,心里头就想着,干死一个够本,干死两个赚一个!
越怕,死得越快!”
王栓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得胸口那股气又壮了些。
这时,校场中央忽然传来一阵更大的喧闹和喝彩声。
原来是几个身手矫健的士兵在摔跤角力,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叫好声、起哄声不绝于耳。
一个格外雄壮的身影连续放倒了三个挑战者,正得意地拍着胸脯咆哮,正是右羽卫中有名的力士。
“嘿,这莽夫。”
张瘸子笑骂一句,也伸着脖子看。
忽然,那力士注意到了人群外围的李二狗,指着他喊道:
“那个幽州兵,对,就是你!
听说你们幽州军近身搏杀有一套,上来比划比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沉默的李二狗身上。
李二狗皱了皱眉,没有动。
“怎么?怂了?”
那力士激将道。
旁边的同袍也开始起哄。
李二狗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默默走到场中,脱下了身上的号坎。
他身形不算魁悟,甚至有些精瘦,但动作间却透着一股猎豹般的协调与力量。
两人在场中绕了两圈,猛地撞在一起。
出乎大多数人意料,李二狗并未与对方硬拼力气,而是凭借灵活的步伐和巧劲,几次躲过对方的扑抱,寻机近身,用肩膀、腰胯发力。
几个回合下来,那雄武力士竟被他一个漂亮的背摔,结结实实地放倒在地!
校场上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喝彩声!
连张瘸子都瞪大了眼睛,狠狠拍了一下大腿:
“好小子!真他娘给咱长脸!”
那力士爬起来,倒也光棍,挠着头嘿嘿笑道:
“兄弟好身手!俺服了!”
李二狗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伸手将他拉了起来。
经此一事,军中原本因来源不同而隐隐存在的那点隔阂,似乎也消融了不少。
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甚至有火头军抬来了几大桶热气腾腾的姜汤,给众人驱寒。
王栓子也分到了一碗,捧着粗糙的陶碗,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从指尖蔓延到全身,听着周围喧嚣的人声,看着火光映照下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充满生命力的脸庞。
他忽然觉得,这个冰冷的军营,也有了几分“家”的味道。
这战前最后的,短暂而欢快的时光,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中。
他们尽情说笑,比拼力气,分享着或许是从家乡带来的最后一点零嘴,谈论着战后的打算。
他们都知道,这样的轻松可能转瞬即逝。
前方的战场,是血肉磨盘,是生死考验。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星空下的营地里。
他们是并肩的兄弟,共享着生命勃发的欢愉,积蓄着面对未知恐惧的勇气。
夜深了,喧闹渐渐平息。
士兵们陆续回到营帐,鼾声次第响起。
王栓子躺在通铺上,听着身旁李二狗均匀的呼吸声和张瘸子那标志性的、轻微的磨牙声,心中一片奇异的宁静。
他握了握枕边的长矛,闭上了眼睛。
明天,或许就要开拔了。
但此刻,他不再那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