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张卫东踏进了运输队的大门。
院子里，几辆解放卡车趴窝着，像几头钢铁巨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柴油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周师傅正半个身子钻在一辆卡车的车头底下，只露出一双沾满油污的旧解放鞋。
张卫东没出声，走过去，从工具箱里熟练地拿出抹布和几样常用的扳手，蹲在旁边等着。
过了几分钟，车底下传来周师傅沉闷的声音。
“愣着干嘛，递根撬棍过来。”
“来了，师傅。”
张卫东把一根半米长的撬棍递了过去。
车底下传来一阵金属碰撞和费力的闷哼声。很快，周师傅从下面滑了出来，手里抓着一个油腻腻的零件。
他坐起身，瞥了张卫…东一眼，眼神在他脸上停顿了半秒。
“昨晚没睡好？”
张卫东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
“睡得挺好。就是做了个梦，梦见拆发动机呢。”
周师傅没接话，把手里的零件扔在地上，用脚踢了踢。
“把这个拆开，里面的轴承换了。记住我昨天教你的，别用蛮力。”
“好嘞。”
张卫东应了一声，拿起工具就开始干活。
他低着头，动作麻利，拆卸螺丝，分离外壳，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准确。今早那个在芦苇荡里如同鬼神的男人，此刻仿佛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手脚勤快的学徒工。
周师傅没再看他，靠在车轮上，从兜里摸出烟叶和纸，慢悠悠地卷起旱烟。
“镇上，好像出事了。”他点上烟，吸了一口，淡淡地说道。
张卫东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周师傅吐出一口烟圈，“早上过来的时候，街上的人都在议论。好像是哪个不长眼的，跑了。”
就在这时，赵爱国叼着根油条，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周师傅，老张，早啊！”
他看到张卫东在干活，嘿嘿一笑：“卫东可以啊，越来越有样了。周师傅，你这徒弟收得值！”
周师傅眼皮都没抬一下。
赵爱国也不尴尬，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
“哎，你们听说了吗？黑三哥，跑路了！”
张卫东正用锤子轻轻敲击轴承，力道没有丝毫变化。
“黑三哥？”他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抬头问了一句。
“你不知道？”赵爱国一脸惊讶，“镇东头放印子钱的那个！手底下养着一帮混混，出了名的心黑手辣！就这么个人物，听说昨晚上一夜之间，拖家带口，跑得干干净净！”
赵爱国说得唾沫横飞，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我听我二姨家的邻居说，他家门都没锁，锅里还炖着肉呢！人说没就没了，跟人间蒸发一样！我跟你们说，幸亏咱没跟他借过钱，那家伙就是个活阎王！这回啊，八成是踢到钢板了，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替镇上除了害！”
周师傅抽着烟，始终没说话。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缭绕的烟雾，落在了张卫东那双沾满油污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动作沉稳有力，但虎口处却有一道不起眼的、新添的红痕。
张卫东终于把旧轴承取了出来，拿在手里看了看。
“估计是坏事做多了，自己心虚跑了吧。”他随口说了一句，然后抬头看向周师傅，“师傅，新的轴承在哪？”
周师傅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在鞋底摁灭。
“工具房，第三个架子上。”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赵爱国。”
“哎，在呢，周师傅！”赵爱国连忙应道。
“话那么多，车都检查完了？”
“检检查完了！”
“那就滚蛋，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赵爱国讪讪地笑了笑，不敢再多嘴，转身溜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张卫东拆装零件的“叮当”声。
张卫东从工具房拿了新的轴承回来，正要安装，周师傅却开口了。
“停一下。”
张卫东抬起头。
周师傅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拿起那个换下来的旧轴承，放在手心掂了掂。
“你昨天，是不是去镇上买院子了？”
张卫东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是，托了个朋友，办了手续。”
“那个瘸子，是你打的？”周师傅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张卫东沉默了。
他知道，瞒不过去。周师傅这种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想欺负我家人。”张卫东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周师傅没说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个冰冷的旧轴承，感受着上面细微的磨损痕迹。
过了许久，他才把轴承扔回零件堆里，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手伸出来。”
张卫东不明所以，但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周师傅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翻了过来。张卫东的手上，因为昨晚的奔波和今天的劳作，添了几道新的口子，掌心也磨得发红。
“你这手，是修车的，不是用来跟铁疙瘩硬碰硬的。”周师傅看着他手上的红痕，缓缓说道。
张卫东没吭声。
“拳头，是用来保护东西的。”周师傅抬起眼，看着他，“不是用来惹麻烦的。”
“我知道了，师傅。”
“你不知道。”周师傅松开他的手，站了起来，重新靠回车轮上，眼神望向远方，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我年轻的时候，也觉得把人撂倒最省事。”周师傅松开他的手，站了起来，重新靠回车轮上，眼神望向远方，“后来跑的路多了才明白，拳头硬，只能解决眼前的事。能把拳头收回来，揣进兜里，笑着把事情办了，那才能让你晚上睡个安稳觉。”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沧桑。
“修车也一样。有的零件坏了，你一锤子砸烂，它是不响了，可发动机也得跟着报废。真正的好师傅，是能让它自己归位，以后都不再出毛病。做人，一个道理。”
张卫东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师傅，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远超同龄人的惊骇。周师傅说的，正是他让豹哥去做的！这个人，什么都知道！
周师傅却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黑三那种货色，滚了就滚了，省得脏了镇上的地。但你记着，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做过什么，总会有人知道。”
“有些人知道了，会怕你。”
“有些人知道了，会敬你。”
“但也有些人知道了，会盯上你。”
周师傅转过头，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张卫东的眼睛。
“你开的是解放，拉的是货，走的是国道省道。这条路上，豺狼虎豹什么都有。你身手是不错，可你能打一个，能打十个吗？双拳难敌西手，总有你打累的时候。”
张卫东的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知道，周师傅什么都猜到了。
但他没有点破，而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敲打自己，提点自己。
“以后出车，眼睛放亮点，跟紧我。”周师傅扔下这句话，没再看他，转身走向驾驶室。“今天的活干完，把手洗干净。跟明天一早去一趟青阳市，队里批下来一台新发动机，我们去拉回来。”他顿了顿，声音从驾驶室里传来，“顺便，我教教你怎么在路上‘看’人，而不是只‘看’路。”
张卫东看着周师傅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大声应道：“是！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