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推着车回到卫生院时，夜己经深了。
他把车锁在院子角落，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抱着被子，走进了那条被来苏水味浸透的走廊。
病房门口，王秀兰和王强像两尊雕塑，一坐一站，守着那扇门。
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
看到是张卫东，王秀兰紧绷的肩膀才塌下来一点。
“吃饭。”张卫东把饭盒放到她面前的长椅上，又把被子递过去，“晚上冷，盖着点。”
王秀兰看着那个大号的搪瓷饭盒，没动。
王强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把视线转开了。
“都吃。”张卫东打开饭盒，热气混着饭菜的香气冒了出来，让这冰冷的走廊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他拿出两个白面馒头，一个塞给王秀-兰，另一个递给王强。
“快吃，吃完你们就回去。”
“我们不走。”王秀兰立刻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决，“娘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我得在这儿。”
“我也不走！”王强跟着说，声音沙哑，像是怕被赶走一样。
张卫东看了他们一眼，没争辩，只是把菜往他们面前推了推。“先吃，吃完再说。铁打的人也得吃饭。”
王秀兰看着他，又看看饭盒里黄澄澄的炒鸡蛋和泛着油光的白菜，眼眶一热。她低下头，拿起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却尝不出是什么味道。
王强也接过了馒头，他没看张卫东，只是埋着头，大口地往嘴里塞，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咽下去。
张卫东自己没吃，就那么看着他们。
等两人把饭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又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你们俩，现在就回家。”
王秀兰猛地抬头。
“爹一个人在家里，你们不回去，他不安心。”张卫东看着她，“我把爹接回来了，安顿在西屋。林大娘帮忙烧了热水，也做了饭。他刚吃了点，睡下了。”
王秀兰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他回村里把爹接过来了？
来回三个多小时的路，还要安顿人，还要找人做饭她看着他脸上被冷风吹出的红印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家里有林大娘看着，可她毕竟是外人。你回去，爹才能真正踏实睡下。”张卫东的目光转向王强，“大哥，你今天累了一天一夜，不睡一觉，明天拿什么扛？娘这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王强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挣扎。
“我我留下。”
“你硬撑着留下，也只是耗着。”张卫东的声音依旧平稳，“明天娘要是醒了，看到你这副样子，她能安心养病？咱们得轮班倒，保存好力气打持久战。你先回去睡踏实了，明天一早过来替我，我还得上班。不然咱俩都垮了，谁来照顾娘？”
这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不容反驳。
王强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指甲缝里全是干涸血迹的手，又瞥了一眼张卫东，最后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他知道，张卫东说得对，他现在站着，腿肚子都在打转。
王秀兰的心里乱成一团麻。回去？把娘一个人扔在这里？可是，爹也需要人，欣欣也需要人，这个家好像突然之间，所有人都需要她。
她下意识地看向张卫东。
“别怕。”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我在这儿。有任何事，我都能应付。李大夫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丸，砸进了她慌乱的心里。
“哥，我们回去吧。”王秀兰终于开口，她对王强说，“卫东说得对，我们得保存体力。”
王强看了看张卫东，又看了看妹妹，最后颓然地点了点头。
“行。”
张卫东把剩下的饭菜盖好。“走吧，我送你们到门口。”
三人走出病房楼，外面的冷风一吹，王秀兰打了个哆嗦。
她拉着王强，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卫生院的大门。
夜路上，兄妹俩一句话都没有。
王强走在前面，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佝偻。
王秀兰跟在后面，手下意识地按着最里面的衣兜，那里有剩下的几十块钱，还有那两张薄薄的收据。
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东屋的灯还亮着。
推开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林淑慧正坐在桌边，借着灯光缝补欣欣的一件小衣服。看到他们回来，她站了起来。
“回来了。快，灶上温着热水，洗洗赶紧睡吧。”
王秀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林大娘，辛苦你了。”
“说这些干啥。”林淑慧摆摆手，指了指西屋，“你爹睡下了，我刚去看过，睡得还沉。”又指了指里间，“欣欣也睡得好好的。”
王强站在门口，看着这干净整洁的屋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身上全是泥，脚下的鞋还带着潮气，跟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哥，进来啊。”王秀兰拉了他一把。
王强搓着手，一脸局促，“我我就在外面”
“说什么胡话。”王秀兰把他拉了进来，倒了一盆热水，“快洗洗。你睡西屋和爹睡。”
她不由分说地安排着，语气和动作，竟有了一丝张卫东的影子。
安顿好王强，王秀兰自己也洗漱完，躺在了床上。
身下的被褥是柔软的，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干净味道，可她的心却像是被泡在又苦又涩的黄连水里，翻来覆去都是煎熬。
她一闭上眼，就是娘满是鲜血的脸，是大哥绝望的嘶吼，还有张卫东掏出那沓钱时，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侧脸。
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她翻了个身，悄悄地把手伸进最里面的衣兜，指尖触碰到那沓还带着体温的钱和那两张薄薄的收据。
钱是热的，收据是凉的。
这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她不是在做梦。
那个她曾经以为除了会惹事、还会打自己的人，这辈子都指望不上的男人，真的像一座山一样，在她娘家天塌下来的时候，用他并不算宽阔的肩膀，稳稳地撑起了一切。